予芙闻言吃了一惊,看向杨劭狠狠剜他一眼,顿时将那不高兴摆在脸上。
杨劭却只是笑,伸出手去拉她。
掌柜猛的吓了一跳,忙张头四处看了看,见没有旁人,才压低声音苦笑道:“大人多包涵,多包涵……您老不要命小人还要命呢,慎言。不瞒您说,从前还真没有过。自从官军来了咱们这淮南城,明王后宫的料子我铺子里供得多,但那位,来了之后却真的是头一回。”
“头一回?他买料子是做什么?”杨劭挑眉追问道。
“别人不知道,我却是知道的,那位是月前才娶的王妃,料子就是为了置办龙凤喜服。按理来说,此等大事原该有造办处料理,倒不知为何竟挑了我一桩大生意,只是上头催得特别急又什么都捡最好的,当时可把我忙坏啦。”
掌柜对自己的生意颇为得意,见两人听得入迷,四顾无人又凑近神神叨叨地补上一句:
“您二位可别不信!我的消息绝对可靠。有人说……那位屋里从前没人,大抵是因为那位贵人……好男风。”
“噗嗤——”予芙一口茶水正含在口中,顿时笑得几乎喷出来,杨劭也没料到这下文,脸色一阵白一阵红,清了清嗓子正襟危坐道:“我夫人想买一把配剑,有什么好的,快都拿出来。”
见来了生意,掌柜眉开眼笑,忙请二位稍坐,便立马转身备货去了。
“那位原来好男风?”予芙忍不住戳了戳杨劭的手肘,揶揄他道。
杨劭尴尬摸着鼻头,哼了一声,装作个委屈小媳妇儿的样子低声道:“痴儿郎为君守身如玉,亲娘子笑骂浑不在意,好没良心。”
说着又一把扣紧了予芙的手,换了平时那幅低沉浑厚的嗓音,男子特有的阳刚气质与侵略性霎时毕现:“晚上就让夫人好好看看,本王到底是好龙阳还是喜欢女人。”
予芙心中一颤,想起云雨间杨劭霸道强势,贪得无厌的疯狂样子,顿时暗暗懊悔,自作孽不可活。
还好掌柜的很快便回来了,跟着的小厮们流水似地呈上来各式各样的女子配剑,予芙起身,逐一拿在手上掂量比划。
忽然,她被一把软剑吸引了目光。
那把软剑薄如蝉翼,可以贴身缠在腰间,十分隐秘,甩出来后,轻巧锋利,灵动飘逸,偏偏剑柄上刻的纹样,还是一朵出水芙蓉,两侧又有一联绝句:“杨柳青翠逢时雨,风过莲池一茎香”。
予芙拿起来试了试,越发地喜欢,转头朝杨劭投去征询的目光。杨劭自然是她喜欢便是好,当即点头称赞,叫掌柜结账。
掌柜接过那把剑仔细一看,却连头上的冷汗都冒了出来,忙收起来赔礼不迭:
“实在对不住,这剑不能卖,这把是客人订好的,想必是伙计们没看清,不知道怎的竟被拿了出来。夫人大度,烦请换一把吧,或者等几天,小人再下单子给铁匠铺打一把一样的。”
予芙闻言瞥一眼那剑,轻轻叹了口气,也不勉强。
杨劭却不答应。
如今世间除了予芙例外,也就明王还需他稍微顾及些面子,旁的怕是只有别人相就于他,他如何还要相就别人?
他眼中是深潭水似的沉静,敛了眉目掷地有声道:“我夫人既看中了,今日便必须拿到,我也不白拿,给你三倍价钱,或者你开口给个数。至于那位客人,你拿着钱再打一把给他,但是,不准再刻芙蓉花。”
“大人,这实在不是钱的问题,是小人脑袋的问题。”掌柜哭丧着脸,腰弓得几乎要折下,“我招了吧,这剑是户部尚书张大人定的,我实在开罪不起。招惹了他,别说我这铺子,怕是我祖宗八代都难保。”
“张子遥定的?他又未曾娶妻,订把女子配剑送给谁?”杨劭一听是张逸舟立时笑了,兴趣陡增。
朝堂上,张逸舟是他最坚定的支持者,掌管大明钱粮税赋一应财政,可谓他的左膀右臂。
私交上,张逸舟亦是他为数不多的挚友,从当年落水被救后惺惺相惜,结拜兄弟,再到后来自己寻予芙多年不得之痛,他都悉数知晓。
最可笑的是,他和张子遥均算仪表堂堂,情路却俱是坎坷。
张逸舟今年三十岁仍未娶妻,少年时恋慕西域小国疏勒的公主娜宁不得,后来负气作为明国使节,出使雍朝都城金陵一年。
他在明国起事前回来,这几年倒是陆续收了许多美貌侍妾,但仅限于床笫之欢,并不见得对哪个格外上心。
“那就不是小人这样微末之人能知道的了。”掌柜陪着笑看了看剑,又看了看杨劭,“大人,你看这剑?”
“张逸舟定的,更加要拿走,谁准他刻水芙蓉的,找死。”杨劭笑骂了一声。
掌柜闻言浑身一抖,知道这位必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了。
杨劭坐直了身体,饮一口茶水泰然自若:“你今晚就送到我府上去,张逸舟要来拿,就让他去摄政王府,给他嫂子磕头赔罪。”
从荣宝斋出来往外走,已是月上梢头,店铺堂中掌柜小厮战战兢兢叩了一地,杨劭却同个没事人一样,大摇大摆拉了予芙便出了门。
“国有国法家有家规,不管是谁,人家先定好的兵刃也该讲个先来后到,拿权势压人算什么?”本是耍威风的事,予芙出门却立时掠了杨劭一眼,“我不喜欢你这样。”
“谁让他在我主子面前造谣我,也就你在这儿,不然我岂会善罢甘休?已经便宜他了。”杨劭慢条斯理道,予芙又好气又好笑,“别人说宰相肚里能撑船,你心眼儿却这般小。”
“好说,小得只放得下夫人一个。”杨劭正对上满街新上的灯火,笑眯眯的星眸反映着琥铂色暖光,目不转睛直看得予芙又要臊了,才转念一想又低声说,“张逸舟是我义弟,你不在的日子里,也就他与我最亲厚。你我的事告诉他也是早晚,你别生气…”
“我又不是风箱,哪儿那么容易生气。”予芙哼了一声,杨劭便从后面环住她:“哥哥天不怕地不怕,就怕一件事,怕我芙儿生气。”
“呵,我竟不知劭哥何时嘴学的这么甜了,到底哪个姑娘调教的?”予芙心里早软成一碗糖水,嘴上却不肯放过他。
“天地良心,荣宝斋老板都知道,我就你一个。十几年吃斋持戒,夫人才给开的荤。”
杨劭吻了一下她的面颊,低沉的嗓音在夜色下说不出的撩人心弦:“以后不准多想,也不要信有些人胡诹,我要是有过别人,人神共诛,不得好死。”
听了这一句,予芙骤然醒悟过来,杨劭怕不是怎么得知了肖蕖与她说的话,担心自己从此心里有疙瘩,才煞费苦心安排了这样一晚的逍遥自在。
这样的温柔体贴,如何不叫人为之动容。
“还不是怪你,没事儿给我寄一朵杏花,我还以为你说的是,你要一枝红杏出墙来呢。”予芙声音已有些哽咽,脸上却还苦撑着。
杨劭不禁失笑:“傻姑娘,你倒忘得干净,从前有回你摘了一把杏花送给我,还作了一首小诗,自己得意的很,我不过把那首诗还给你罢了。”
予芙愕然,从前那些小事,有的她自己都忘得一干二净,反倒杨劭记得分明:“我那时写了什么?”
杨劭抬手轻轻抚过她欲湿的眼角,柔声道:“你说,人欲归时不得归,杏花零落雨霏霏。”
要放河灯,便要出城往外走。守城的士兵从未有机会得见杨劭真容,加之人人都知道今天城外放河灯,只稍微查问了两句,卫兵便放了他们出城。
予芙握紧了杨劭的手,慢慢跟着人流一起朝城外淮水边去。
回望一眼暮色中的淮南城,她忽然莫名有了一种逃出生天的畅快欣喜,仿佛权势富贵,国仇家恨,这一刻都被抛在了身后。
他不是大明摄政王,只是杨劭,是她自年少便约定三生的情郎。
她也不是雍朝遗孽,只是顾予芙,是他的青梅竹马等大的小姑娘。
走得愈近水边,星星点点的灯光与三三两两的人群便越来越多。原本此时该漆黑一片的淮水之上,目之所及,漂荡着各式饰彩的小河灯,有的是莲花,有的是小舟,有的是石青,有的是绯色。
犹如满天星河散落在地,将这苍凉人世装点的宛若一场美梦。
交了钱,杨劭也买来两个河灯,他与予芙一人一个,坐在河边的青石上琢磨着,到底该写点儿什么。
“好久不见这么多人放河灯了,我之前在安庆时,有庙会也不见这么多人。”予芙咬着笔杆在口中,看向沿岸放灯叩拜的熙攘人群道。
杨劭正欲提笔,抬头扫视一圈:“天下苦战已久,淮南如今在大明治下百废俱兴,百姓有了安定日子,自然才会出来游玩。”
“如此说,倒是你劳苦功高了。”予芙莞尔一笑,正对上杨劭看她的眼:“芙儿是没想到,你劭哥竟有安邦定国之才?”
“美得你,我们俩各自写各自的,不准偷看。”予芙忙转回头,背靠着他的后背说道,“等写完了再一起放,好不好?”
“好,反正我想什么,你都知道。”杨劭一仰头,望着苍穹之上北斗在天,心中无限舒展畅快。
这么多年,这么多个初春,惟有这一次,他才感到自己好像又重新活过来了。
龙飞凤舞写完了,他俩互看一眼,同时亮出了河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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